十月初十叩拜家山

作者：夏國蕊 演播：夏玥

乙巳蛇年丁亥月壬寅日，老黃歷上分明寫著“寅不祭祀，神鬼不嘗”?？赊r(nóng)歷十月初十這日，卻是我家延續(xù)多年的祭祖之日。這規(guī)矩，早已刻進了家族的血脈，抵得過千百年的民俗忌諱。

“奻奻，快起嘍，該動身了！”凌晨七點，母親一邊輕叩房門一邊輕聲喚我，母親的呼聲攪散了我枕邊的余溫。我戀戀不舍地掀開暖融融的被窩，胡亂揉了揉惺忪的睡眼，摸索著穿上衣裳走出房門。掬一捧來自山澗的清泉水撲在臉上，瞬間驅(qū)散我殘留的困意。抬頭看出去院里的柴火正旺，大伯、二伯、三伯三家已然聚齊，橘紅的火光映著一張張熟悉的臉龐，煙靄裊裊中，長輩們正低聲閑談。我挨個兒上前問安，隨即挨著三伯母坐下，雙手攏在火邊取暖，指尖剛觸到暖意，便聽見大伯說：“人齊了，走吧。”

此刻的清晨，天地間蒙著一層薄霜。這座素來以陽光聞名的小城，過了小雪便褪去了暖意，日均最低溫跌至零攝氏度，霜氣趁著夜色在地面凝結(jié)，屋頂、田埂、枝頭都覆著一層細碎的銀白，踩上去沙沙作響。從我們家到祖墳要走整整一個時辰的山路，我們踏著霜華、踩著晨露，腳步聲在寂靜的山野間回蕩。偶有寒風(fēng)吹過，家人們的家長里短，伴隨著草木的枯香倒也不覺得路遠。

祖墳隱在一片茂密的荒草間，枯黃與深綠交織的草木，在寒風(fēng)中簌簌作響。老一輩曾說：“墳頭草旺，子孫綿長”，我想這話果然不假，爺爺奶奶一生育有四兒二女，如今倒也枝繁葉茂。到我這輩已是11個兒孫，且個個成家立業(yè)。當然，唯獨我和哥哥還在漂泊算不得“圓滿”，想來便是我們這兩個“不孝子孫”的虧欠了。

離墳塋還有百余米，我們放下肩頭沉甸甸的祭品背簍，稍作歇息，太陽也緩緩地暖暖地照到我們身上。父親肩扛著新式割草機并按下開關(guān)，“轟隆隆”的聲響劃破山野的寂靜。枯黃的雜草應(yīng)聲倒地，斷枝敗葉紛紛揚揚地落在腳下。我忽然覺得行囊里的鞭炮成了多余——這機器的轟鳴，不正是最鮮活的報信嗎？告訴長眠于此的祖先，他們的后代正踏著新時代的腳步，帶著高科技來看望他們了。不過一刻鐘的光景，一條干凈的小徑便蜿蜒至墳前，我們重新背起背簍魚貫而行至墓前。

家人們將祭品一一擺放在墓前，裊裊的水汽從保溫桶里溢出，混著草木清香，漫向這片滋養(yǎng)家族世代的土地。東西安放妥當后，大伯便領(lǐng)著哥哥和我，分提著四只活雞、鹵制得油光锃亮的豬肉，連同三炷清香前往山神的方向去拜謁。他口中念念有詞，聲音裹著山間的清風(fēng)飄散開，祈禱先祖?zhèn)兊v我家族順遂安康。言罷，便在山神牌位前宰雞獻祭，完成祭祀的開篇儀式。待大伯這邊禮畢，我們便各自分工。有的手持鐮刀清理墳塋周遭的雜草，有的鉆進松林收集蓬松的松毛鋪地，有的在空地上壘灶燒火，還有的提著水桶去山澗打水……一切都有條不紊，循著祖輩傳下的規(guī)矩有序地進行。

我跪坐在爺爺奶奶的墳前，逐一看著眼前鱗次櫛比的墓碑。除了爺爺奶奶那塊，其余的我大多叫不出準確稱謂，墓碑上的名字或模糊或陌生，輩分昭穆在密密麻麻的碑林中難以分辨。唯有爺爺奶奶的碑石上，在子孫名錄里鐫刻著我這個小輩的乳名，一筆一畫都透著親近，像是跨越歲月的呼喚?？戳四贡系谋暮螅颐靼走@應(yīng)該是人丁興旺的李氏家族，只因爺爺當年入贅李家，如今我們這些流著夏家血脈的小輩，站在這片李氏祖墳前，反倒成了略帶疏離感的“外人”。此時，心里說不清是悵然還是傷感。

兩個時辰光景，山野間的午餐已籌備妥當。兒時記憶里，上墳是我們孩童最期盼的日子。唯有這一天，散落各地的親人才能拋下瑣事聚在一起，圍坐下來便是滿滿三大桌。大人閑談聲、孩童嬉鬧聲交織在一起，喧鬧得總是驚動林間的雀鳥撲棱著翅膀到處逃竄，那份熱鬧是平日里難尋的。如今再看，堂哥堂姐們各自成家立業(yè)，或因工作牽絆于千里之外，或為家庭瑣事纏身難以脫身，這般重要的祭祀之日竟然大多缺席。反倒只剩我和哥哥這兩個常被長輩念叨“不夠安分”的人，倒還能如約趕來。今日，四家至親勉強湊成一桌，杯箸之間少了往日的喧騰，連飯菜的香氣都似淡了幾分，山野間的風(fēng)掠過，竟透出幾分難以言說的清冷與寂寥。

祭祀供餐后，我逐一走到列祖列宗的墓碑前懷著滿心虔誠地俯身叩拜。默默祈愿先祖庇佑家中親人歲歲安康、事事順遂。清脆的鞭炮聲驟然響起，噼里啪啦的聲響劃破山間靜謐。這是我們與先祖告別的訊號，鞭炮聲仿若在輕聲和先輩們訴說：“今日祭拜已畢，我們即將返程，愿先祖在另一方世界安好，亦盼這份血脈親情繁衍生息。”

返程的路上，太陽將山路染成一片溫暖的橘黃?；赝瞧[在草木間的墳塋，墓碑在暮色中若隱若現(xiàn)。墳前的草在歷經(jīng)寒冬后，來年春日依舊會煥發(fā)生機，青了一季又一季。

我突然頓悟，祭祖從來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儀式，而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，是一次根脈的回溯與凝聚。那些刻在血脈里的規(guī)矩、藏在記憶中的溫情、融在祈愿里的牽掛，就像墳前年年常青的草色，無論歲月如何變遷，無論我們走得多遠，都始終滋養(yǎng)著我們，指引著我們，讓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，永遠不會迷失方向。而這份對先祖的緬懷與對家族的眷戀，也終將如同這年年青的草色，在時光的長河中，代代相傳，生生不息。